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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谈“垮掉的一代” (下)

木心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 垮掉一代的领袖人物


编者按:木心是著名作家、画家,试图从文化的角度讨论“垮掉的一代”。中华民族崛起在即,回眸美国崛起时的过往,或许能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文中观点不代表公众号的意见。


木心谈“垮掉的一代” (下)

 

垮掉的一代续谈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七日

 

当时旧金山垮掉分子都出现在无名破旧的酒吧,反对现实,朗诵诗,或在空地,站木箱上演讲,听众都是垮掉分子。这情形,每个时代都有。少年都有少年的烦恼。只要:一,政府不干涉,二,有领导人物,这种事就能干得起来。中国的“五四”、“一二·九”、“四五”………都是少年的烦恼。

 

秘诀:凡是别人用坏的方法,你可以用好。我都是用这方法,我常看坏书、坏作品。

 

我当年参军时那个政治指导员,军装那么旧,洗得那么干净,绑腿紧,红光满面,有点白发。演讲好精彩,合情合理。我同他谈贝多芬,罗曼·罗兰,他说:你知道吗?罗曼·罗兰最喜欢听中国的“孟姜女”。我当场傻掉。

 

我很喜欢听摇滚乐,有些写得非常好--这种悲怆,是现代的悲怆,古代人不懂的。

 

我们才爱国呢!到现在,我还常有伤时忧国之痛,可是比鲁迅沉闷:他还能讽刺。

 

把凯鲁亚克讲完。他的成名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有中译本。写几个垮掉分子横越美国的几次长途旅行。作者亲自经历过来,写得很真实。这是他胜人之处:寻求生活的真实。

 

凯鲁亚克写的不仅是个人经历,也是他们同伙、同代人的经历。

 

他们都吸毒,瘾大到每天要按时注射,吃饭也把毒品当菜。他们的身本,也真是好到毒不死(我的经验,亲戚有人戒鸦片后,身体特别好,长寿。你看有些疯子,别的病都不生,风里雨里淋,不感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写性交,乱交。

 

人道主义,伤感,忧郁,议论,诗,交叉在一起写,很动人。背景的背景,是个深沉的悲观主义哲学。

 

以后我也要这样写。

 

美国青年人看了,当然很感动(任何一个好方法,都是个陷阱。弄得不好,马上乱七八糟。昆德拉在小说里发议论,有时就弄得很不好。艺术的路是走在剃刀边缘,弄不好出血。稍微一个字弄错,俗了,弄对,雅了。我们天天在剃刀边缘走来走去)。


“垮掉”大合影

 

现在,在街上,还能看到垮掉一代的“遗腹子”,背着包,到处旅行。他们在自由的环境中,滥用自由。要说他们是革命,探索,谈不上。想颠覆,想破坏,可贵的是反对中产阶级社会价值观。但是吸毒,乱交,是用恶来反对另外一种恶。我看是含不了多少恶意的愚蠢。到头来是吸毒,堕落,潦倒街头。

 

在中国时我对他们好奇,想了解他们。后来住在哥大一带,见到了。给我吸大麻,我没感觉,开Party,不开灯,一屋子人,人啊,狗啊,在一起。也不做饭,室内乱得一塌糊涂——他们想垮掉传统社会,自己先垮掉。

 

老资格的垮掉一代,正好和我年龄一样大。

 

歌德说,少年维特不是一时现象,是每个时代的现象。他没有看到另一个现象:苏联,中国,几十年内,硬是把少年维特压了下去,没有人敢烦恼。

 

这里的青年,被催眠,制服,丧失自我。西方,无论如何有自我——假如两种青年加起来,以非常好的思想方法教育,世界是有希望的。

 

另一面看,所谓人,青年,是很贱的。只有在极权压迫中,乖乖制服。可是一自由,你看看现在,男盗女娼,什么都来了。

 

人既是可教的,又是贱的。

 

先是高压,压服,然后慢慢慢慢放松,露出好意来。向来是残暴的人得势,可要是残暴的目的是仁爱,就好了。要挽救,是建立强有力的法治,但一建立,怕又被人利用。

 

自由、平等、博爱,是被误解的。一辆车,有马达、车体、轮子,可是平等一来,人人都想做轮子,那怎么行?

 

中国大陆走后门,塞红包,非常可怕。后门都能通,前门就关了。红包一塞,不通的通了,能通的反而不通了,这多可怕。开刀,都铺了路,给了红包,可是管麻药的那个人忘了给红包,一上手术台,痛死。

 

(休息)最近有徘句:“故乡最无情。”

 

法治,建立不起来。回想过去,总体上讲,当初纪律是严明的,老百姓还信得过,还像样。可是,现在和过去比,还过甚。性质上讲,是自败,腐烂,作为社会风气,更严重。

 

“局长啊,别人都是吃马屁,只有你不吃马屁!”

 

“对,你说得对!”局长也吃进马屁了。

 

当时部队进城,表面廉洁,里头的花样后来慢慢才知道。我当年参军时那个政治指导员,军装那么旧,洗得那么干净,绑腿紧,红光满面,有点白发。演讲好精彩,合情合理。我同他谈贝多芬、罗曼.罗兰,他说:你知道吗,罗曼·罗兰最喜欢听中国的孟姜女。我当场傻掉。

 

很快暴露:他把一个女兵枪杀,说是特务。可是那女的不死,活过来,说她已怀孕——是他。

 

说这些的用意:西方垮掉的一代,可悲。我们不能垮。一代称不上,但可以是垮不掉的个体。我们的优势,是可以享受四大自由。回去,就掉入红包的天罗地网。

 

在这儿,不论各位是为了吃饭艺术,还是为了艺术吃饭,但有饭吃,可以谈艺术。

 

讲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垮掉一代的领袖人物。1955年旧金山“垮掉”公社创始人。他是诗人,出生于新泽西犹太人家庭,母亲从苏俄来,后加入美共,父亲是英语教师,也是一位诗人。

 

由此想到,血统越远越好。这不是个生理问题,我关心的是个哲学问题:为什么近亲血统不好?法国贵族近亲通婚,后来就衰亡了。佛教,在印度不行,到中国兴旺了。基督教,到欧洲光大。鲁迅、茅盾、徐悲鸿,都知道从小乡镇游到大都市去。

 

金斯堡1948年哥大毕业。之后做过搬运工、演员,五十年代中期在旧金山,默默无闻,属于“热型”的垮掉分子。当时旧金山垮掉分子都出现在无名破旧的酒吧,反对现实,朗诵诗,或在空地,站木箱上演讲,听众都是垮掉分子。

 

这情形,每个时代都有。少年都有少年的烦恼。只要:一,政府不干涉,二,有领导人物,这种事就能干得起来。中国的“五四”、“一二·九”、“四五”都是少年的烦恼。

 

只有思想、艺术,能让一个人获得巨大的力量。我参加游行后回到寓所,看到纸笔,我想,老朋友,我是爱你的。凭文学,思想,哲学,我可以有发言权,存在权,发怒,发笑,发种种脾气的权。也因此,那次游行是有意义的,不傻,很有美感。若干年后,大家各有成就,来看看当时的照片。想想。回到金斯堡。他有一首诗《亚美利加》:

 

亚美利加,我把一切都给了你,我一无所有

亚美利加,我在1956年1月17日,身上仅有两块两毛七分我受不了我自己的脑袋

亚美利加,咱们什么时候结束人类的战争

去拿你的原子弹吓唬你自己吧

我可感到不舒服,别来打搅我

 

当时读者很幼稚呀。连这种诗也写不出来。比起惠特曼,差远了。据说他朗诵起来,非常好听。美国年轻人听了,说这是新鲜空气。我看是罐头新鲜空气。

 

他的代表作:《嚎叫》(Howl)。在旧金山朗诵,一片叫好,诗集一出,不胫而走,西方评论说,艾略特《荒原》后,就是《嚎叫》。详细讲《嚎叫》,说来话长,我不想“嚎叫”。我认为,他把青年人的恶性败德归罪于美国政府,而且以更恶的恶行,更败的败德,来对抗。这是一种痞子心态(流氓是有组织的,痞子是流散的)。坐而思,起而行,他们是不思、不行,赖在地上不动。要反政府,可以组党,参政,可他们根本受不了,真的闹革命,他们哪里受得了?他们指控资本主义,是虚伪的,只是为自己的堕落寻找借口。

 


“杰克·凯鲁亚克,口袋里揣着一本铁路司闸工人手册,靠在第7大街边,曼哈顿的汤普金斯公园,大约是1953年9月……”金斯堡给在每张照片的下边沿都会写上长长的文字,又如“尼尔·卡萨迪捏着香烟,这个活蹦乱跳的29岁小伙站在一辆推售员勘察北部海岸线时用旧了的二手车边上,他需要新轮胎了……” 


诗,是高贵。中国的酒、茶,很近于诗的本质。好酒、好茶,都有特质、品性,好酒不能掺一点点水,好茶不能有一点点油渍。这品性,就是上帝的意思。

 

诗人,一点点恶败,就完了,俗了,一句好诗也写不出来。我有俳句:

 

“缪斯,是不管现代诗的。”

 

可喜的是,诗真是有神的。一俗,诗神就什么也不给你。

 

诗神脾气极坏,极大。

 

威廉·巴勒斯(William S.Burroughs,1914-1997)。他是另一种典型。生于密苏里名门世家。十八岁进哈佛,攻文学和人类学。二次大战,报名参加海军被拒,退学,吸毒。世家子弟,身心浪荡,漫游各大州大市,再到欧洲、非洲、拉美。他也喜欢干活,做过农民、侍者、侦探,见多识广。第一部长篇小说:《嗜毒者》(Junkie:Confessions of an Unredeemed Drug Addict),副标题一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的自白”(我也要用副标题,可以一软一硬,一硬一软)。拿自己做模特,写自己吸毒的经验


威廉·巴勒斯

 

巴勒斯、金斯堡他们有个共同的写作方法,叫“个人新闻体”广泛采用,展览自己私生活,有暴露狂。

 

这“体”,用得好,非常好,过去作家用,是假借人家,隔一层用的,曹雪芹,是假借贾宝玉。现在呢,是自己暴露。(现代艺术家中亦有此倾向)

 

秘诀:凡是别人用坏的方法,你可以用好。我都是用这方法,我常看坏书、坏作品。

 

他们吸毒,有个讲法:恨这社会,恨这世界,吸毒是逃避。说起来很好听,可是逃避的方法多啦。吸毒是个生理上的感觉,一上瘾,像个魔鬼。

 

我很喜欢听摇滚乐,有些写得非常好——这种悲怆,是现代的悲怆,古代人不懂的。

 

巴勒斯吸毒,连海洛因也不过瘾,到巴西、秘鲁去找药性更凶的,后来到非洲丹吉尔用吗啡。1957年开始进医院戒毒。他的书,还是赞美吸毒,称“麻醉革命”,说吸毒是为了还原真正的人的本质。

 

对这种论点,最简单的办法是:由他去吧。他要革命,好,他要还原,好——后来就没有了。

 

不过巴勒斯是有灵性的。他想继承艾略特、乔伊斯,结果把他们异化了。许多人,天生非常聪明,可是天生的聪明不用,便要自作聪明。

 

而且这些人都长得很像,不胖不瘦,不长不短,伶牙俐齿,凡事一听即解——容易上当。

 

讲一个不太一样的。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一)。生于旧金山,学过东方语言学、人类学等。曾到京都寺院修行,还做过各种工人,守林员、伐木工等——西方文学团体有个特点:每个团派里,各有个性,这很有深意。中国团派里,没有个性,只有一窝蜂,团派成员的脸张张不同,可是文章千篇一律。

 

这是人格健全与否的问题。

 

西方人是本色,自然。毫无个性,是中国人的大病。我们的国民性和鲁迅那时比,至少坏十倍,如果讽刺当代,要十来个鲁迅。

 

我有徘句:“移民,是翻了脸的爱国主义。”

 

我们都是翻了脸的爱国者。我们才爱国呢!到现在,我还常有伤时忧国之痛,可是比鲁迅沉闷:他还能讽刺。

 

垮掉一代是吃饱了叫饿,睡足了失眠。现在的苏联、东欧、中国,完全模仿西方那一套。过去几十年苦白吃了。要拿出新的办法。

 

元气没有了。砸王府井吉祥戏院等等,是新的洪水猛兽。

 

明年回大陆,今年想大陆。现在是政令一元化被商品一元化交替。想用政令一元化来控制商品一元化,这是美梦。将来,就算商品一元化取代了政治一元化,还是没有文化艺术的份。

 

美国,总统是管家,老板是资本家;总统是佣人,资本家是主人。古代,是宗教极权,君主极权。资本家,不要误解成一个人,是资本在决定种种。

 

斯奈德的个人风格,倒也新鲜:赞美自然、爱情、艺术、劳动。

 

他在大学中接触到中国、日本的诗歌,以中国诗歌做借鉴。他说,诗像石头,可以叠起来,把思想叠在里面,形成一个防波堤——蛮有感觉。

 

垮掉一代,只有斯奈德没有垮掉,是东方神秘主义救了他。这很重要:东方人真该有点西方的东西,西方人真该有点东方的东西。可以救人的。

 

早晨起来,洗个澡,喝杯咖啡,多好。

 

我们来到美国,听到嬉皮士,这现象已过去了,名字还有。到底什么是嬉皮士?和垮掉一代什么关系?

 

嬉皮士,从英文hippie来(或者hippy),就是“垮掉一代”的青年,自称为“鄙德派”(Beats)。喜欢赶时髦。四十年代爱赶时髦的美国青年对法国存在主义羡慕死了,后来就自称美国存在主义。苏联人造卫星Sputnik上天,他们又自称beatnik

 

学年青人,花样总是多。学法国,学俄国。嬉皮士不是指文学流派(文学流派,即“垮掉的一代”),而是指一群人。他们还有党,党名"VSP",吸大麻,寿命不长。还有一个禅真派(ZEN)。另有一路叫做“禅真嬉皮斯特"(Zen Hipster)

 

常识:佛到中国和老庄结合,才大行其道,佛道两家当时通婚,不分的。

 

“垮掉的一代”自称是“宗教的一代”,他们对佛教和老庄哲学佩服得七窍生烟,其实是好奇,哪里懂得佛和老庄?凯鲁亚克常在家里穿件中国长袍,坐在床上参禅——真叫野狐禅——同时,借借神秘色彩,吸引群众。

 

五十年代旧金山有家中国饭馆,嬉皮士都爱去吃饭,因为其中有一火锅叫做"禅真火锅”

 

最后一句话,诸位懂了这么多,要有所作为。

 

本文摘录自 木心 著:《文学回忆录》第八十讲


木心谈“垮掉的一代” (中)


木心谈“垮掉的一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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