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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抗大——何方口述片段之十七

丁邢 丁东小群
2024-07-27

 

我1938年秋延安进了抗大,还不到16岁。抗大总校在延安,校长是林彪,那时候已经负伤,到苏联治病去了,实际上是副校长罗瑞卿管事。住进招待所,等待编队,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吃饭,就等于有了家。

等待编队的时候,我听过毛泽东、王明等的报告。毛泽东湖南的乡音重,他的报告我基本上听不懂。王明是安徽人,讲普通话,做报告时口齿是清楚的。有一些传言,把王明吹得神乎其神说他口若悬河讲演记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马恩列斯倒背如流不用查书就能大段大段地引用,等等。根据我的经历,这有很大的夸张成分。王明当时的影响和声望没有后来的那么大。王明1937年11月29日回到延安,也就活跃了半年多,没有多少发表讲话的机会也没有发表过多少文章。在延安的人当时没有听说过王明是第三次“左”倾路线的头子党内早就存在着一条王明路线。我们都是在解放后才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1938和1939年,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等都被称为领袖。请领导人讲话,抗大副校长罗瑞卿总是宣布:现在请我们的领袖之一,毛泽东或张闻天、朱德、周恩来、王明同志讲话!

在招待所三个月之后,把我编进抗大四大队五中队

延安容纳不了太多人吃住都有困难。因此,抗大有好几个大队分散到了外地。胡耀邦当政治委员的一大队在瓦窑堡。我们四大队在蟠龙,离延安有90里地。蟠龙是只有一两个饭铺的小镇子,后来出名因为解放战争时彭德怀打蟠龙战役,消灭了胡宗南的一个旅。蟠龙本来就穷。打土豪、分田地,又把地主都赶跑了,剩下的全是穷人。我们中队住进了一个地主的大院一圈石头砌成一间窑洞住进一个班,非常拥挤。

我们的编制是大队、支队、中队、区队和班。大队长相当于团长支队长相于营长中队长是连长,区队长是排长。我们四大队的大队长是刘忠支队长是洪学智。我们支队,从营长到连长、排长,基本上都是原四方面军的干部,甚至司务长、炊事班长都是四方面军的。徐向前到了山东,就把他叫回来了,当抗大校长。贺龙在冀中跃武扬威了一阵子,打下几架日本飞机,也被叫了回来,当了晋绥联防司令。

一个中队有三个头:队长指导员助教。一个管行政,一个管思想政治工作,一个管教育。在蟠龙时,我们的中队长叫曾世保,四方面军的,河南潢川人;副指导员是刘毅民,山东德州人,后来他在山西当了组织部副部长

进抗大大约半年后,领导要介绍我入党。他们对我很赏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经历,和国民党进行过面对面斗争,最后从监狱里面逃了出来。当时和我一齐被国民党抓起来的那几个新四军是被放出来的,因为新四军是合法的。正好,他们也编在我们大队,大家互相证明都没有一点问题,斗争都很英勇。第二是我学习比较好,劳动也是模范。那个时候,叫劳动英雄。我很快就当了劳动英雄。

我是1939年4月入党。到这年10月份我才满17岁。我入党很顺利。组织上对我说:入党必须有两个介绍人,谁是你的介绍人,要死记一辈子。我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我们的一位区队长,叫张雅权;另一个是大队文书,叫胡传孝。我原来不认识胡传孝,只是入党时谈过一次话,后来再也没有过接触。他们两个的名字,我倒是一直记着的。当了干部被找去当别人的入党介绍人,除了个别人后来有接触,实在记住他们的名字。指导员刘毅民就介绍过几十个人入党,我当介绍人的也不少。“文化大革命”中,一些司局级干部被怀疑是假党员。问到刘毅民,刘毅民就说:“我的记忆力差,何方记忆力好,你们去找他吧。” 他都推到我这里来了。我记不得,不敢说人家是党员。

在蟠龙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宣誓。4月份的一天,我们到了一间房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只点了一盏煤油灯。用的是咱们自己炼的煤油,点着了,满屋子是烟,墙上熏得一塌胡涂,什么也看不见。墙上挂不知道是在哪本书上剪下来的马克思、列宁像,我也看不清楚。大家宣誓前,领导先讲话,说入党以后要保守秘密;宣誓完,回去一概不能跟别人说入了党!

当时,抗大的党组织是秘密的。要开小组会了,就偷偷地通知我们,然后到山沟里或其他的秘密地方开会。那会儿预备期很短,只半年。因为我表现好,连三个月都不到,就提前转正了。转正时也是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开会。那也是一个晚上,互相看不清。

一个同学叫谭可夫,一般人以为他不是党员,平常吊儿郎当的,从来不开会。但他和我的关系好,私下告诉我,他也是党员,只不过他是安全系统的,组织关系是和上面单线联系,任务就是监视部队里面有没有坏人党员里有没有坏人。后来他觉得党员当得窝囊,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党员,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就总想显露一下,想办法叫人们猜到他也是党员。

1939年7月,抗大总校要上前线了。各个中队的气氛热烈而紧张。大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都想上前线,谁也不愿意留在后方。我也坚决地要上前线。我们中队正好有四个人害疟疾我是其中的一个。还有李洁,后来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王兰,后是农业银行副行长徐宗华,后来干什么不知道。上前线的人从蟠龙出发走了。我们四个人到延安三分校报到三分校校长是许光达。

我们打摆子的四个人,互相不怎么熟悉。从蟠龙出发,大概走了两天,才走到延安。从蟠龙到延安的一路上,我们没有吃到粮食,因为吃粮食,要条子要粮票,我们没有,鸡蛋可以用钱买。我身上没钱。我们四个人当中,只有李洁身上有一块钱。他是北师大的学生,他的同学,有的在西北联大当教员,有的在国统区工作。他能争取到一点外援。我们就拿这块钱买鸡蛋。一块大洋相当于十个铜板一个铜板能买十个鸡蛋。

到了延安以后重新编队,我们四个人都编到抗大三分校政治队,继续上学。三分校有军事队,政治队。军事队主要学军事课;政治队政治课比较多初期有社会发展史和中国问题包括中国革命史和统一战线问题。后期加上了哲学,经济学,社会主义概论1939年后改学《联共党史》。政治队也得学军事,学游击战术,学怎么打仗。军事课大概有十多门。因为时间短,一种课可能只上那么几次。比如要学地形学。学习如何利用地形,还有壕沟:蛇形壕沟、电光形壕沟。挖战壕,你不能直挖,这样会压死人的。还有隐蔽部类型:机枪隐蔽部、指挥隐蔽部。木柄手榴弹、马尾手榴弹,也得学习,不然连手榴弹都不会扔。还得学弹道学,来复线。教我们的基本上是老红军和懂军事学科的人。老红军里面也有一些人才,像郭化若。

这时候和抗大初创时不一样了,教员很多。主任教员有徐懋庸、任白戈、何思敬、艾思奇等。徐懋庸的《打杂集》,是由鲁迅作序的。那时才二十多岁。何思敬有学问,是个全才,什么都能讲。他哲学、经济学都懂,黑格尔和克劳塞维茨很熟。他给我们讲哲学比较认真,讲义先写好,讲完还印出来。但是他傲慢得不行,惹不得,不能随便提问题。提问题提得不对头了,他就训你一顿。有这么一个例子,我们问他:我们在课余的时间能不能看一看《大众哲学》,做个参考?他说:《大众哲学》嘛,我倒是知道,有一天,我上厕所的时候翻了一下,看不懂;我都看不懂,你们能看懂吗?我建议你们不要看那些,还是看原著,看马克思、恩格斯的东西。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我们参加革命前就靠它启蒙,却让何思敬说得一钱不值!吴亮平讲课比较随便,根本不用准备他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教员。

在三分校,我们学了一年。1939年以后,抗大发生了很大变化。总校的人走了,国共关系紧张,外面新生来不了啦。我们如果走了,没有了新学生,怎么办?国统区也没有那么多学生。周恩来讲,国民党也不过四、五万学生。除了这些人,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了。真正愿意参加革命的学生,也来得差不多了。这时,抗大学生的来源,一大部分就成了调干,是从前线调回来接受训练的。而我们原来就在学校的,学习时间就延长了。这段时期学习环境稳定,学得比较系统,学的内容也比较多。

抗战年代,从救亡运动过来的人,大家都有股激情,要学习,要革命,要抗日,愿意吃苦,愿意牺牲。我这个人,不管干什么,学习也好工作也好开荒也好种菜也好养猪也好,都非常认真。

除了规定的功课以外,我还大量阅读文艺作品。我发现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各种各样的书,只要能拿到手,就看。比如:人家谈哈姆雷特但丁,我不知道,很着急。就去图书馆,李昭介绍我看郑振铎的文学大系,一本一本的。它的好处是一段段地连载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的故事。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海伦长得多么漂亮,让人家为她打仗!知道了这个,又发现了那个,于是越看越多。看的时候还很认真,有些段落能背下来。通过读书,还知道马克思的生活是多么地丰富多彩!他们一家人到郊外去玩,他和女儿们用意大利文背但丁的《神曲》,用英文背莎士比亚剧作;用西班牙文背《唐·吉诃德》有的文史知识,我不知道就觉得丢人,就赶快去补,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后来。

那时候,大家都抢着看书。本书只能放两个礼拜,必须抓紧看,连走路的时候都不能放下。好多书都是在那个时候看的,比如《死魂灵》《屠格涅夫全集》我一本一本地弄来看。慢慢地就有了兴趣。读不太懂的地方,我就把它先背下来再说。有些句子好,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开始的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一直牢记忘。有时没条件看书,就干脆一边劳动,一边背书。两个人抬大粪的时候,就背诗。背到什么地方背不下去了,回去一查,第二次再背,就记住了。人们传说我可以背《红楼梦》,1954年在日内瓦会议的时候,乔冠华就告诉周恩来:何方可以背《红楼梦》。我说,《红楼梦》的诗词、回目可以背,整本书那么长,谁能背下来?朱仲丽不信,说,好,那你给我背《桃花行》。我连想都不用想,马上就背了下来。

我积极参加各种学习小组。《资本论》学习小组,组长就是张闻天,组员有王思华、王学文等。我就是在那里读的《资本论》。延安一共才三万人,有两万是干部,那一万是战士什么的。我的资格是助教,算是小人物。我在学习小组旁听。后来发现听不懂,王思华动不动来几句洋文。我已经念完《资本论》第一卷,开始学习第二卷的时候,他有一次在学习会上说:这个序恩格斯用德文写的,是这个说法;翻译成法文,是那个说法,意思就有点不同了。我听了几次,就想,拉倒吧。

我喜欢抬杠喜欢争论问题。学习头一个学期,就和助教沙英争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我提出,是人民对物质文化的无限要求与供给不上的矛盾。现在看来好像和“八大的提法差不多。那个时候学哲学,要讨论什么是主要矛盾: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什么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沙英后来当过《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

抗大的学员津贴,一个月一块大洋。在陕甘宁边区,银元还用,铜板就不用了,变成了边区的边币。边币的数量有限,实在周转不开的时候,司务长可以拿张纸条子,上面写上二毛或一毛,把章子一盖,到合作社也能买东西。那时候人都比较老实,胡作非为的人不多。商店叫合作社,也是公家办的。一块钱,只够买点牙粉什么的。有时候连牙粉也买不起,就用盐刷牙。我们的牙刷都是自己制造的。大概有六、七年,我用的牙刷就是自己用猪鬃做的。我们那时的牙刷背面都有一行窟窿眼。只要用丝线把猪鬃绑起来,从窟窿眼儿里穿过去,把鬃毛剪得整整齐齐,牙刷就做成了。

住,在蟠龙时是一个班住在一个窑洞的大炕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睡觉时根本没法翻身。我以前都是蜷身子睡,进抗大后必须伸直腿、挺着睡了。吃,倒基本能吃饱,一年四季全都是小米,很少吃其他干粮,菜也谈不上。总吃小米稀饭。本来肚里从早到晚没油水,一吃稀饭,晚上就得起夜三、四次。穿,公家给发衣服,但是拆洗缝补得全靠自己。三年发一次棉衣。穿了一年,第二年还可以勉勉强强过一冬。到第三年,再不全拆大洗,可就没法子接着穿了。我就会把又脏又破的棉衣整个儿拆掉,把里子翻到面上,再把它复员,整理得挺像样子。

在队里遇到的最麻烦的事:一是要自己背柴,二是把炊事员给取消了,让大家轮流做饭。一个中队有十个班,今天由第一班做,明天由第二班做,不断地轮。 柴越背越远,后来得走二三十里去砍柴。砍完了,再把柴捆好,背回来。背回来要过秤,背得太少,不太好意思。延安的生态破坏,我们有一定的责任。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干柴,有时连灌木丛也齐刷刷地成片砍过去。做饭,我有个拿手的本事:我会擀面条。我们很少吃面条。要论擀面条,我一个人可以擀四、五十个人吃的面条。

吃饭,我吃得特别快,而且吃得多。我吃起馒头来,是根本不嚼的,一口当场就咽下去了。开饭了,拿一个大簸箩来。谁吃得快,谁沾光。这么大的馒头,我一顿能吃十四、五个。有一次我抬粪去了,回来问马勤:你吃了几个馒头了?他说,吃了四个了。我说:坏了,我得赶快追上去。我拿了一个馒头,还没走到吃饭的石头桌子旁,已经三口两口下了肚;我就再回去拿上一个,还是没走上几步就吃完了。结果等我吃了八个馒头,马勤才吃了六个。他吃得慢哪,一吃就满头大汗。我们一年到头能吃上几顿馒头啊?有了馒头,还不是拼命地吃?吃面条,我更是拿手。别人吃面条嫌烫、要嚼。我不怕烫。我说,那面条一到嘴里,就自动滑进肚子里去了,有什么要嚼的呀?有一次,我吃了四碗面条,王兰一碗还没有吃完呢。于是,他就在那儿苦苦哀告,求我赶快给他盛一碗在那儿存着,要不然他只能吃上一碗了。吃面时只有盐,连醋都没有,根本没有油水。春夏还有点菜,秋冬就是把晒干的白菜叶子放到锅里,用水一煮,熟了以后放盐,最后撒一点点油。你一盛,上面有那么一点儿油星。

我在延安学习了将近一年,毕业的时候,他们觉得我理论学得不错把我留下来当了助教。这下子,我就变成连级干部了,津贴也增加到三块五。当时排长的津贴是两块五,战士是一块。

助教基本上就是安排学习、上课。有些课有教员,比如哲学、党史。我当助教的时候,讲哲学的教员是陈唯实,他写过《战斗唯物论讲话》。还有张庆孚,讲政治经济学。

助教还得给学员解答问题,不管是学习时间、平常时间,有问题大家都找你。我这个助教是半瓶子醋、万金油。可是青年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问题都讲,也什么都敢讲:讲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史、讲中国革命运动史等。别看我是个小学生出身,在我的学生当中,大学生可不少呢!他们经常考我,弄得我紧张得不行。那时我读书可是抓得紧啊。我把《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资本论》等不知念了多少遍。

当了一年助教以后,就让我当教员了。当了教员,更得讲出点名堂来了,我就给学生讲时事。可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对时事很感兴趣。那时候,延安每天出一张报,叫《今日新闻》。路透社、合众社、美联社的消息在上面都有。因为都出自外电,下面写着仅供参考。我们政治队只有一份报纸,队长识字不多,懒得看基本上是我看。看完以后,就给学员做形势报告。

那时讲形势,得查地图。哪个国家在哪儿我搞不清楚不行。在苏德战争期间,我更关心时事。当时,延安已经有地图卖了。我买了张地图,挂在墙上,对照着报纸看,看战场在哪儿铺开了;看日本人在中国又占领了什么地方,咱们占领了什么地方。做时事报告时,大家的兴趣很大。时事报告,过一个时期必须讲一次。一般的,我也不怎么准备都在脑子里呢,随便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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