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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玛那·马哈希(Ramana Maharshi) 简传

毛姆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1936年著名英国作家毛姆在印度时经人介绍,前往觐见拉马那·马哈希(RamanaMaharshi)(1879~1950)。此次见面让他印象深刻,事后他阅读了许多相关资料,为尊者写下了一篇传记,题为《圣者》,收录在随笔集《观点》(Points of View) 中。



圣者


 

作者:毛姆

 


 

1936 年我去了趟印度,想自由自在地在土邦1游历一番。我十分荣幸,得到老友阿迦汗2的支持,他将引荐信呈递给各地土邦主,于是我收到了热情邀请,得到了盛情款待。可是当土邦主们听说我来这里既不打算猎虎,又不打算推销,也并非专程来游览泰姬陵、阿旃陀石窟3、马杜拉4的庙宇,而是来和学者、作家、艺术家、宗教领袖和虔诚教徒会面,他们着实吃了一惊但却十分高兴,因为我让他们觉得新鲜。于是,一开始的礼貌客气变成了竭尽所能支持我这个托付给他们的客人,因此我才得以结识许多让我极其感兴趣的人物。

 

我的藏书中有一套巴林-古尔德5所著十五卷本的《圣徒生平》,我时常兴之所至, 随手取出一本査阅。我曾经读过圣女大德兰6所著的自传及阿西西的圣方济各7、锡耶纳的圣凯萨琳8还有圣依纳爵•罗耀拉9的传记数种。可是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幸运,亲眼一睹某位圣者,不过,这次我的确见到了一位。我游历到马德拉斯10,会见了几位人士,他们对我此次印度之行的经历很感兴趣,我告诉他们我跋山涉水就是想亲眼目睹一下圣者,他们马上提议带我去拜会一位“斯瓦米”,在印度最为闻名也最受人尊崇。他们尊称他为“马哈希”11,四面八方的朝圣者都去找他寻求指点,听取意见或是求得安慰以度苦厄。“斯瓦米”是个印度教的词汇,字面意思是宗教大师, 似乎一般来说任何苦行僧都可以配上这个称号。这位圣者的修行之处离马德拉斯只有数小时的车程,叫做蒂鲁文纳默莱。他的修行隐居之所就在阿鲁那佳拉圣山脚下,这座山之所以称作圣山,就是因为人们将它视为大神湿婆12的象征,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民众举行盛大庆典来纪念这位神祇。

 

我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几天以后,我们于清晨出发,一路灰尘扑面,颠簸来去,闷在车里无聊行了一路,终于到了修行之所。路面颠簸是因为笨重的牛车在地面上刻下了深深的车辙。有人告诉我们马哈希一会儿就可以见到。我们随车带了一篮水果赠送给他,因为我听说此地的文雅礼仪就是如此,然后就地坐下野餐吃中饭,看来事先备好干粮真是明智之举。突然间,我晕死过去不省人事,别人把我抬进一间小屋,让我躺在草垫铺成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是我醒来时已经没事了,不过感觉还是动弹不得。马哈希得知我晕了过去,无力进入他通常所在的厅堂,不一会儿,就在两三位弟子的陪同下来到小屋里。

 

接下来的事情我一回到马德拉斯就立即记在笔记本上。这位马哈希的身材在印度算是中等,深蜜色皮肤,白发和白须都剃得很短,健壮不足而丰满有余。尽管他除了胯间围着一条细细的带子(其传记作家有点不太文雅地称之为“遮阴布”)其他什么都没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整洁干净,一丝不乱。他略有点跛行,步子很缓慢,身子倚在拐杖上。嘴有点大,嘴唇相当厚,眼白有红血丝。他的举止非常自然而又优雅尊贵,时常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很自信乐观的样子。我感觉他并不像一位学者而像一位生性温和的老农。他说了几句热情欢迎之辞,便在离我卧榻不远处的地上坐下。

 

最开始的几分钟,他那透着温和善意的眼神一直停驻在我脸上,随后他不再看我,可是余光却如同刚才一样,非常坚定地盯着我的身后。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可是有一只脚时不时轻点着泥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大约一刻钟,他们后来才告诉我,他是在全神贯注于我身上进行冥想。接着,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又开始看我。他问我是否想对他说点什么,或者问他什么问题。我当时感觉浑身虚弱不舒服,就照实说了;于是他微笑着说“沉默也是对话”,略转了转头,又开始继续全神贯注地冥想,和刚才一样,余光注视着我的身后。所有人都沉默无语,小屋里的其他人都站在门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又过了一刻钟,他立了起来,鞠了一躬, 微笑着与我们道别,倚着拐杖,在弟子们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屋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休息起了作用还是大师的冥想起了作用,可我的确觉得好了许多,不一会儿,我就能走进他白天打坐夜晚就寝的大厅了。这间厅堂呈长方形,空落落的,约十五英尺长, 我看有七八英尺宽,四壁皆是窗户,悬垂的屋顶却让室内显得幽暗。大师坐在一个低矮的台座上, 台上铺了块虎皮,身前有一个小小的火盆,用来焚香,不时有一位弟子上前点燃一炷香,其味芬芳悦人。修行所里虔诚的僧侣和常客则盘腿端坐在地上,或阅读或冥想。此时,两位陌生的印度人带着一篮水果进来,伏在地上向大师呈上果篮。大师轻轻点头接受,再示意弟子将其收下。他仁慈地与两位陌生人说话,接着,又轻点了一下头向他们示意退下。这两人又一次伏倒在地与其他信众坐在一起。大师随后进入了冥想无限的“禅定”13极乐之境,在座的每一位似乎都微微颤抖了一下,周遭鸦雀无声,其深沉强烈让人终生难忘。你会觉得有什么奇事正在发生,让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才踮着脚走出了厅堂。

 

后来我才听说我晕厥过去的这个小插曲居然还引出匪夷所思的流言。这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印度,说是我因为即将面见圣人,激动敬畏得把持不住而晕倒。还有人说是因为他的法力无边,在我还没见到他的时候就让我在无限中沉迷了一会儿。印度教徒问起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唯有微笑着耸耸肩。实际上那并非我头一次或者最后一次晕倒,医生说这是压迫横膈膜抵住心脏的“腹腔神经丛”产生的应激反应。如果某一天压力持续时间过长了一点,我就会感觉不对劲,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我会低下头,放平在两腿之间,就像多年前我还是圣托马斯医院的学生,在门诊看病时曾教妇女在紧张得将要晕倒之时如何去做一样;可是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黑暗旋即笼罩了我,我立即失去知觉直至醒转。有时则不会如此。不过,自那以后,就有印度人时不时来拜访我这位在马哈希法力之下坠人无限之境的人,就像赫尔曼•麦尔维尔14的邻人纷纷登门去瞻仰他这位曾和食人族生活在一起的人一样15。我向他们解释这老毛病是我本身特有的,无甚大碍,只不过有点妨碍他人;可是他们都摇头不信,还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坠入无限之中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能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个无限之境绝对就是空白一片,可我又忍着没说出来,怕冒犯了他们。他们的这种想法初看荒诞古怪,细想之下却也不算离奇,因为他们认为在深层的无梦睡眠之中,意识仍然存在,而灵魂与无限真实,即“梵”16,结合在一起。后面我将会进一步阐释,以消除大家的不解。

 

这段插曲招来众人的兴趣,于我无关紧要,可是对于马哈希的虔诚信徒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们给我寄来了大量材料,有大师生平、每日活动的记录文字、对话录、问答录、授课阐释等等。我读了许多,这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形象便跃然于纸上。接下来我想与读者们分享阅读友善的陌生印度朋友们好心相赠的各种出版物之后的感想。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奇特而感人,我会尽力将其简化,不加评论或责难,也不对其所作所为发表评论,否则西方读者肯定会觉得太过分;简而言之, 我会如同古时撰写圣徒生平的僧侣们一样,保持天真质朴之心。不过在开始之前,我得向读者们解释一下马哈希的宗教信仰,否则诸位就无法理解他的动机和行为以及生活方式。肩负如此重任, 我心里忐忑不安,因为我自己对此也是一知半解。我的了解都是来自书本,其中最重要的几本是查尔斯•艾略特爵士17的《印度教与佛教》,拉达克里希南18的《印度哲学史》以及他翻译的《奥义书》19,克里斯纳斯瓦米•艾尔的《吠檀多20,现实之科学》还有巴奈特21教授写的《梵天研究》和商羯罗22的《智慧之巅的珍宝》。我会常常借用这些作者的原话,所以此文接下来的大部分我最好还是用引号标示出来,尽管会比较累人。印度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宗教更是一门哲学; 也不仅仅是一种宗教和一门哲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你能接受它的首要原则,那么必会全盘接受,正如三段论中由前提演绎至中段必然会推导出结论一样。印度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由印度最早的居民达罗毗荼人和公元前两千年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所信仰的宗教之混合,后由撰写奥义书的智者们按照某种方式进行系统化,首部奥义书也是在几千年后才出现。说某个宗教非常古老并不是说它就千真万确,而是几千年以来它始终能够满足其信众的精神需求而已。

 

*


注释

 

1 英属印度中名义上由各自土邦主统治的区域,印度独立前共有 568 个土邦。

2 阿迦汗三世(1877—1957),名为苏丹·∙穆罕畎德-­‐沙阿,印度政治家,伊斯兰教什叶派支派伊斯玛仪派领袖。

3 印度最大的石窟遗址,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北部文达雅山悬崖上,始建于阿育王时代,为佛教艺术和世界绘画艺术经典。

4 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一古城,以米纳克什神庙(Meenakshi Amman Temple)著称。

5 萨宾•巴林-­‐古尔德(18340-­‐1924),英国圣徒传作者,古文物研究家,小说家和博物学者。

6 即 St.Theresa of Avila(1515—1582),西班牙天主教圣衣会(Caimelite)修女,作家,代表作有《内在心灵的城堡》,1622 年封圣,1970 年封为“教会圣师”(Doctor of the Church)。

7 St.Francis of Assisi(1182—1226),天主教方济各会的创办者,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1228 年封圣。

8 Catherine of Siena (1347-­‐1380),意大利天主教多明我会修女,神学家,经院哲学家,1461 年封圣, 1970 年封为“教会圣师”,与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同为意大利的两位守护神。

9 Ignatius Loyola (1491—1556),西班牙骑士、隐士及天主教牧师,耶稣会的创始人,1622 年封圣。

10 又名琴奈 (Chennai),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首府,第四大城市。

11 印度教中尊称伟大智者或圣人的头衔,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有几位宗教大师都荣获此称号。此处应为拉马 那•马哈希 (Ramana Maharshi,1879—1950)。

12 与梵天、毗湿奴并称印度教三大神,毁灭破坏之神,佛教称其为“大自在天”。

13 又称“三昧”、“三摩地”、“三摩提”,意为“止”、“定'为传统印度教修行方式之一。

14 Herman Melville (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代表作有《白鲸记》等。

15 1842 年麦尔维尔作为船上侍者搭乘捕鲸船去南太平洋,曾于马克萨斯岛的食人族部落中住了数周,后将此经历记录在小说《泰皮》之中。

16 印度教认为一成不变、无处不在的无限真实,是万事万物、时空存在的神圣根基。

17 Charles Eliot (1862—1931),英国外交家,殖民地总督。

18 萨瓦帕利 •拉达克里耠南(1888-­‐1975),印度哲学家、政治家,1962 年当选印度总统。

19 古印度一类哲学文献的总称,广义的吠陀文献之一,讨论哲学、冥想及神的本质。

20 Vedanta,古印度六大哲学流派中影响最大的一派,意为吠陀的终极。

21 Lionel David Barnett (1871—1960),英国东方学家。

22 Adi Shankara (约 700—750),中世纪印度教吠植多派哲学家,复兴印度教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前面我正好提到“禅定”,既然我要频繁提到,也考虑到有读者不知其确切含义,我还是先来解释一下。“禅定”通常(当然并非一成不变)要通过持久的冥想修炼才能达到。冥想就是运用意念,让它全神贯注于某个合适的目标,它和“禅定”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冥想并非对外部事物完全无知无觉,而这一点正是“禅定”的特质。在修行所里马哈希的弟子们会定时背诵诗歌或者朗诵经文,如果有一个字念错了或者诗歌里的某一行背错了,马哈希虽然沉浸在冥想之中,也会纠正错误给出正确读音。正如技艺纯熟的音乐家就算陶醉在美妙乐章之中,也会突然因为一个弹奏错误的音符而分神,于半梦半醒之间在头脑里将其改正过来,却并不影响自己优哉游哉地沉浸在音乐之中。“禅定”类似于恍惚入迷,是指深切地全神贯注于无限真实,即“梵”之中,此时髙僧便与绝对真实浑然一体,其心灵也能享受到存在、知识和极乐之福。熟谙此道的僧人能够随意进入这种状态,完全感受不到身体所在的这个世界。我来举个例子。

 

我在加尔各答的时候遇到过一位声誉卓著的印度植物学家,娶了位美国太太。他笃信宗教,每天都要花上一两小时进行冥想。偶然有一次我们谈到“禅定”,他太太便告诉我,不久前他们夫妻俩乘一晚上火车去某处参加学术会议。可是车厢里人多拥挤,根本无法躺下来睡觉。火车一开这位植物学家就进人“禅定”,直到第二天早上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才醒转。同行之人整晚都在吃东西讲话,木质座椅硌得人很不舒服,可怜的夫人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她头痛欲裂,浑身酸痛;而她丈夫则精神饱满,休息得很好的样子。到了下榻的酒店,她倒头便睡,她丈夫则立即开始一天的工作,似乎昨晚在自己家中舒适的床上美美睡了一觉一样。

 

 

 

《奥义书》是一系列散文体和诗歌体的对话录,由寻求真理的智者们经年累月所作。这些诗文据说是受了神的启发,公认为是印度思辨哲理的最髙级、最纯洁的表达形式,其宗旨与其说是获取哲学真理,不如说是给人类焦虑的灵魂带来宁静与自由。《奥义书》往往都意义隐晦,艰深难懂。许多人都对这些经书进行过阐释,一般都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学说,其中公认最为经典的阐释,我想非商羯罗莫属。据说他于公元八世纪出生于南印度,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二岁。他智力超群,既是诗人又是哲人,还是伟大的宗教大师。他最为卓著的成就是将《奥义书》中的思辨提取出来糅合在一起,创建了名为“不二论”的宗教哲学,属于绝对一元论,即印度学者们所偏爱的“非二元论”。这种理论的要旨有二(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即梵与轮回。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让人不禁想起天文学家所说的双子星,在神秘引力的作用下一个围绕着另一个公转。梵是唯一的真实,它是非人格的,和基督教及伊斯兰教崇拜的上帝这样的人格神不同;梵是中性的,通常用“它”来指代。梵就是存在、意识及喜悦,无组成部分、无特征特质、无行为举动、无感情感受;不知限制、不知苦厄、不知衰败且无始无终。它是万物之精神,独一无二,无边无际也无法改变。它无法被认知,因为它就是认知主体,只能自知。它是推动宇宙起源、延续与消融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是生命唯一的源头。在人类于恐惧及渴求驱使之下所打造的上帝概念之中,梵可能是最让人敬畏的,因为它是最高深莫测的。

 

这个世界就是梵的表现形式,实际上或者有可能,这个世界绵延不绝。可是问题就来了: 既然梵是无边无际,无欲无求,那它为什么要将自己表现出来呢?针对这个问题有两种理论比较普遍:一种说这种表现是梵的喜悦及威力的体现。可是想想红尘俗世中无尽的忧伤和苦难,很难让人不去想:是不是梵还是独善其身才更好。第二种观点更具吸引力:这个世界的由来是梵之本质的自主满溢,它和牛顿那只不得不从树上落下的苹果一样,无法抑制自己去创造这个世界。《奥义书》的作者们当时可不懂什么几百万光年以外的巨大星系团,也不知道银河系中浩瀚的群星, 再加上相伴的行星,其数量大得惊人,唯有相信有生命存在才觉得合理。仅凭人类的智慧,极难想象出如此超越无限的一位创世者。与我们今天认识的宇宙相比,《奥义书》中的宇宙实在是太小:总共有十四个世界,全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居于其上的生命各异。梵在这个世界将自己表现出来,是借自己的某种面貌为手段,名叫“自在天”。自在天是人格神,他是至髙之精神、全知全能且完美无缺。他就是第一推动力,也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维护者和毁灭者。整个世界源于他也归于他,他创造世界借助的是“幻”力。“幻”是个很难解释的概念,通常翻译成“幻象”,指现象世界具有欺骗性的特征。这个世界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不真实的,它只是“梵” 的表述而已。它的现实存在于这样一个事实之中,即,它反映现实。站在现实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但不是一个幻象,而是意识的真相。印度的智者喜欢打这样的比方来解释:漆黑的夜晚,你看到一样东西,觉得是蛇,赶紧跑开;可是亮起灯来一看,你看见的“蛇”其实不过是段绳子。你将绳子看作蛇,这就是一种幻象。而绳子在现实上的意义呢,至少你能用它来牵牛, 绑船——或者上吊。和“幻”这个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无知'翻译过来意思是“愚昧”或者“妄识”。就是因为“无知”你才会视绳为蛇,也将这魅影世界和自我个体误认为是“梵”之现实。

 

可是为什么这样一位全能至善的上帝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满是痛苦的世界呢?这世上有人荣华富贵有人却潦倒终生,这也是上帝造成的吗?上帝将这种种苦难施加于他所创造的生命之上, 一定是不公不正,残忍心狠的。相信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人都不会忘记伊万和兄弟阿辽沙一起谈论邪恶这个话题的时候,前者给后者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伊万相信上帝让恶人有恶报,可是为什么无辜的小孩子也会惨遭厄运呢?他告诉阿辽沙有个凶残的地主豢养了一群狗,他家里有个小农奴,有一次用石头砸狗,把一只狗砸瘸了。地主竟然将这孩子剥得精光,逼他奔跑,再放狗追他,让孩子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狗活活咬死。伊万说如果上帝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那必定是个邪恶的上帝,他拒绝信奉他。众所周知,邪恶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就是一元论宗教的绊脚石。而印度教对于这个问题是用信仰“轮回”和“业”的理念来应对。人死后肉体毁灭,可是有些东西却会留存下来,进人另一个躯壳短暂寄居,印度教称这样东西为“灵身”。似乎无人知道“轮回”观是如何进入印度人的头脑的。有人认为这个观念是用来解释在一个由全能之神创造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为何还会存有不公;为何有人富贵,有人贫贱,有人生来享福,有人则生来受罪。这种解释更像是针对已经为众人所接受的观念再生造出一个解释,而不是解释这种观念的来龙去脉。更为合理的解释是“轮回”的观念是雅利安征服者们从印度本地信仰万物有灵论的土著那里借用过来的,那些土著相信他们死后灵魂会存在于树木和动物的身体之中。说印度教徒   相信“轮回”显然是太轻描淡写了,应该说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不可侵犯,深人骨髄之中,他们绝不会质疑,正如我们不会质疑“伸手人火必被烧伤”这件事情一样。“业”就是一种能根据人们在前世的行为来决定他们现世的本质及境遇的力量。来生的状况如何就是由前世和现世所发生的事情来决定的。如果我们看到有些人正在貌似不公的苦难中煎熬,如果他们生来就有残疾,如果他们突遭不测,如果他们的肉体在疾病折磨之下痛苦不堪,这不能怪他们命运不济,只能怪他们前世犯下了罪孽。如睪《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辽沙是印度教徒的话,他听了伊万的悲惨故事会说:不能责怪上帝无怜悯之心。那个小男孩的惨死就是因为他前世做过恶事,如今只是一报还一报,赎清罪孽罢了,他的来生会活得更好。在我看来,这种理论给人世间之恶提供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人类智慧所能想到的恐怕也止于此了。

 

印度教徒死后,其“肉身”——四肢、肺脏、心脏和肠子——被烧掉;可是其“灵身”—— 思想、感官、自我——因不是物质构成的,所以无法毁于火中。灵身于是开始背负死者前世的种种罪孽,伴随他的灵魂一起,经过或短暂或长久的停留,进人下一个躯壳,就像《天路历程》中的基督徒一样。“灵魂”一词是由梵语词“Atman”译出,可是“Atman”的含义比英语中的“灵魂(soul)”更复杂,因为基督教所说的“灵魂”随着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重新创造出来,而“Atman” 则亘古永存,指的是每个人的真正自我与本质,无论经历过多少生命的诞生,它都不会改变,不受生命无常的影响;它是所寄居的个人永恒不变的特性,不随年龄而改变,也不知悲喜为何物;它是坚定不移的见证人,小如芥末籽,大到无极限。“Atman”并非“梵”的一部分,因为“梵" 不可分;它其实就是“梵”。这是多么令人烦扰,多么骇人听闻,甚至多么令人恐惧啊!如果我们相信,不,如果我们确知:上帝就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不光是那些善良聪明的人,也包括那些杀人犯、小偷、骗子、撒谎者、伪君子、诈骗犯、招人憎恶之人和痴呆疯傻之辈的身体之中,我们对待人类同胞的态度将会受到多么怪异的影响!

 

自在天创造这个世界后过一段时间便退回自己身体里,然后再过一段时间,他会重新创造这个世界。这期间,那些仍然受罚要降生或重生于人世的灵魂会保持休眠状态。人们很自然地会问起为什么自在天要一而再地创造这个世界,答案是:必须给那些需要为过去的错误赎罪的灵魂一个机会,这一过程没有尽头,因为它没有开端。这个世界亘古永存。可是如果你问为什么全能至善的自在天不创造出没有罪孽的人呢,唯一较为可信的回答就是:正如水往低处流一样,人生来就是要作孽的。就像是没有心脏、没有肺脏也没有肠子就不叫做人一样,如果完全没有罪孽也就不会是人了。邪恶是人的必要组成部分,正如(请允许我来一个轻薄的比喻)没有乐华里苦艾酒就调不成干马天尼一样,你只能调出个边车,螺丝钻,白美人或者金比特但就是调不成干马天尼。

 

虔诚的印度教徒意在习得“梵”的奥义,因此在日常生洁中须克服自身的邪恶,这样才能免于无穷无尽的重生再生之苦,还须压抑激情,心灵必须纯净,免除欲念;要修行慈悲放弃自私的欲望,不得动怒、偷懒、烦躁、迷惑。向他所选择的神(湿婆也好,毗湿奴也好)去祈祷,这样很好,不过他一定不能忘记这些神祇只是“梵”的某种化身而巳。(据说商羯罗在临终病榻之上向“梵”祈祷,祈求原谅他曾经在其他神祇的庙宇中跪拜过。)教徒们必须得修行冥想那独一无二的神,最终他才能够意识到自己已经和“梵”融为一体。要达到这一层次,不能靠逻辑推理,而要靠直觉感知和“梵”的恩泽,一旦获得挺救,他便不再受轮回往生之苦,在他接下来的生命之中便不会为罪过所动摇,其行为之过,思想之过以及前世之过,将继续用今生之行来赎罪。这一切便有了尽头,他的自我也就永远和“梵”的“永恒自我”结合在一起了。

 

那么他还能保留自己的个性吗?不,为什么要保留呢?自我乃苦难及罪孽之根源,消除自我才是个人生命的目标所在。

 

以上是我对商羯罗教义的简要概述,谬误之处不可避免,诚望诸位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后面的内容,因为接下来我想讲讲我所了解的这位马哈希的生平故事,纳如辛姆哈•斯瓦米在著作《自我实现》中也有相关记载。

 

*

 

注释

 

 印度哲学中吠陀思想的主要流派,属唯心主义思想,是一元思想体系。

 指能够用感官感知的世界,与心灵世界相对。

 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著名长篇小说,是作者终生思想和哲学思考的总结,描写了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堕落崩溃。

 也译为 “业力”、“因果”、“报应”、“羯磨”等,印度教中的重要概念,指个人过去、现在或将来的行为所导致的结果的集合,业是主导轮回的因。

 英国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所写的一部基督教寓言,发表于 1678 年,英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

 著名鸡尾酒,原料为金酒(gin)及干苦艾酒(dry vermouth),乐华里为法国著名苦艾酒品牌 o

 鸡尾酒原料为白兰地与橙皮香甜酒及柠檬汁,鸡尾酒十杰之一

 鸡尾酒名,以金酒或伏特加酒加酸橙汁调成。

 鸡尾酒名,由金酒,君度酒和柠槺汁调制而成。

 鸡尾酒名,配料为辛辣金酒和树皮苦昧酒。

 

 

 

这位马哈希生于 1879 年,出生地是印度南方重镇马杜拉三十公里外一个五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幼时俗名为文卡塔拉曼。他的父亲山达拉姆•阿亚尔是当地治安法庭的辩护律师,未取得资格认证,有点类似英国的诉状律师,在村子里享有很高威望。他信奉宗教但并不表现得十分虔诚:“在他家里祭司会定期朝拜一些小神像,全家人吃饭前将家常便饭供奉在神像面前。”山达拉姆为人和善好客,据说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随时在他家受到款待。他的家族之中过去就有禁欲修行之人,缘于一位虔心奉行的托钵僧曾到他家造访,却遭到轻慢,主人还拒施饭食,临走时僧人便诅咒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代都会有人离家禁欲修行,乞食为生。山达拉姆•阿亚尔的叔叔以及他的哥哥都曾披上黄色僧袍,之后便杳无音信。

 

文卡塔拉曼十二岁时父亲过世,他母亲只得带着三子一女投靠马杜拉城里的小叔子家,他的两位长兄开始入校念书。文卡塔拉曼那时候似乎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孩子:喜欢玩游戏,不爱念书,他那顽皮的天性让家人甚为担忧。他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位年长的亲眷来到马杜拉,这孩子问起客人从哪里远道而来,得到的答案是“从阿鲁那佳拉来。”少年闻听圣地之名,瞬时为巨大的敬畏与喜悦之情所震慑,心中充满莫名的感动,那座山可是上帝的八种化身之一啊!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似乎对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影响。不过,没过多久,他叔叔借了本书回家,讲的就是泰米尔众圣人生平。这本书让他深为感动,但仍然没有什么结果,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踢足球,跑跑步,摔摔跤,练拳击。彼时他健壮活跃,英俊潇洒。

 

数月之后在他十七岁那年,人生的转折开始了。他的弟子们记录下了他的自述:“我人生的重大转折悄然而始,差不多六周以后我就永别了马杜拉。那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叔叔家底楼,我的身体状况素来良好……可是突然一阵对死亡的恐惧感将我完全笼罩,千真万确,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为何当时我会有这样的感觉,至今仍无法用身体器官有病来解释,我自己那时也迷惑不解。但是,我并没有费力去探究这种恐惧感的来龙去脉。我只是感觉自己要死了然后马上就开始思考我应该怎么做。我不想去看医生或者请教长辈甚至朋友。彼时彼地,我感觉得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深深震撼,我立刻变得内省起来,或者向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就是默不作声地告诉自己,‘死亡要来了,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肉身死了。’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死亡的场景。我将四肢伸展开来,屏住呼吸,模拟死后僵硬的样子。我把自己当作是一具尸体,让我进一步的自省能够更加逼真。我抑制住呼吸,紧闭双唇,不使声音发出。‘不要让“我”这个词或者别的词给说出来!’‘然后,’ 我对自己说,‘这具肉身巳死,就这么僵硬着送进火葬场,烧成灰烬。可是肉身已灭,我也“死”了吗?这肉身就是“我”吗?这具尸体已无生气,无法言语。可是我还能感觉自我的强大力量,甚而能听到自我深处“我”的声音游离于肉身之外还存在。因此,“我”是灵魂,超越于肉身而在。有形的肉身死去了,可是超越其上的灵魂是死亡所无法触及的。因此,我即不死之灵魂。’”

 

尽管文卡塔拉曼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就是智者所说的“顿悟”。他那时没读过什么书,奇怪的是,他既没听说过“梵”这唯一的真实,存在于一切现象之中,也不知道生生世世无尽轮回。他对于人生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生之哀痛。这个转折性事件的结果就是他对学业完全失去了兴趣,开始冷淡对待亲友,就喜欢以冥想的姿势独自端坐,专注于自己的灵魂而浑然忘我。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去寺庙,伫立于佛像面前,任凭心潮澎湃,潸然泪下,这泪水无关喜乐或痛苦,而是从他的灵魂之中满溢而出。有时他会向自在天祈祷,祈求这宇宙的主宰和人类造化之主的恩泽能降临于他并持久永在。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万物之源是一种非人格的真实,自在天只是真实的一面,两者其实是一致的。他也时常不去祈祷,只是让内心深处的奥妙不断流淌,再归于内心之空无。

 

他的这种行为很自然地引起了叔叔的不满也激怒了兄长。学校校长也变得不耐烦了,因为他老是忽视功课,不听道理,斥责起来他也只是温和地漠然处之。有一天早上,具体日期是 1896 年 8 月 29 号,他没有复习备考英文考试,校长罚他将《贝氏语法》中某篇文章抄写三遍。他坐在叔叔家楼上奋笔疾书了两遍,开始写第三遍的时候,突然将语法书和抄写本扔到一边,端坐起来,闭上双眼,沉浸在冥想之中。一边看着他的兄长叫道如此修行之人怎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呢?”意思是:如他这般喜欢修行不爱学习也不喜欢家庭社会责任束缚的人,为什么还要留在家里勉强继续学业呢?据说这之前他经常听到人们这么对他说,只不过没有留心罢了。而这一次他听了进去,对自己说我兄长所言极是,我还留在此处干嘛呢?”阿鲁那佳拉圣山在数月前曾经深深震撼过他,又一次进入他的脑海,强烈吸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圣山在召唤他,这便是上帝的召唤。

 

他明白自己得悄然离去,否则家人会知道他的行踪,劝他回来,因此他的目的地万不可泄露。想到此处他便起身告诉兄长他要去学校上补习班。兄长回答广也好,别忘了在楼下盒子里拿五个卢比帮我缴学费。”文卡塔拉曼觉得兄长的话无疑是冥冥之中的帮助,因为有了钱他才能买去阿鲁那佳拉神庙附近蒂鲁文纳默莱小镇的火车票。他查看了一张老地图,觉得火车票不可能超过三卢比。他找婶婶要了五个卢比,将两个卢比和一张便条留给兄长,上面写着:

 

我追寻父亲去了,遵从他的指示就此离家,它踏上正直美好的征程,大家无需为其伤悲。此路遥遥却无需钱财。

 

即日

 

——

 

后面又加上一句:你的学费尚未缴付,特此附上两个卢比。

 

他将自己称为“它”,最后不落自己的签名而是用破折号来代替,就是要告诉家人他已经不再只是具躯壳,而是沉浸在无限之中的一个灵魂。自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用过“我”这个词, 提到他自己的时候总是用第三人称。我刚才所引的自述是他讲给弟子听的皈依之路,也是用第三人称。他的传记作家让他以第一人称自述完全是为了方便英语国家的读者。文卡塔拉曼到了火车站,买好票还剩下两卢比十三安纳。黄昏时火车停在特里奇诺波利,他饥肠辘辘,便买了几只梨,可是刚吃了一口就饱了,再也吃不下。他很惊诧,因为他一直胃口很好,两顿正餐之外早上还要吃点冷饭,下午再吃点零食。凌晨三点他在维鲁普兰下车准备转车,在小镇街道上来回走了好久直到天色微明才等到一家小客找开门,他便进去要点吃的。店主告诉他得等到中午,这少年就地坐下随即进入“禅定”之中。晌午时分,店主上了一顿饭,他付了两个安纳。店主问他:“你有多少钱?”他回答:“只有两个半安纳,不用找零。”他回到火车站又买了张去麻姆巴拉帕图的车票,花光了所有的钱,所以到了那里以后,剩下的路只能靠走。他走啊走啊,最后来到了一座庙宇跟前,等到门开他便进去坐下开始冥想。突然,他眼前出现一道炫目的白光,不断流淌, 瞬间充满了这立柱大厅。光芒一消失,他又进人“禅定”之中,还是僧人要关闭庙门之时才将他唤起。他想化点斋饭,可是庙里却没有;又请求借宿,仍遭拒绝。这僧人还要去做一场法事,便同随从一道出发去不远处的另一座庙宇,其中一位僧人告诉文卡塔拉曼,法事结束之后也许能有点吃的给他。可是最终领头僧人还是不肯施舍饭食给这个少年。他的随从之一,负责敲鼓的僧人忍不住喊起来:“为什么这样啊,师父,把我的饭给他吃吧。”这样他才得到一碟米饭,有人带他到隔壁屋子接水喝。等候之时他就困倦难耐,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天刚破晓,文卡塔拉曼就向着蒂鲁文纳默莱小镇进发,小镇郊外的山脚之处便是圣山中宏伟的阿鲁那佳拉神庙。可是还有二十英里远,他饥肠辘辘,疲惫至极,得弄点吃的还要买张火车票,可身上仅存一副镶红宝石的金耳环,价值二十卢比。于是他寻到一户人家,好心肠的女主人给他饭吃,男主人将耳环留下,预支了四个卢比给他,还开了张收条,万一他想要赎回也没问题。下午又做了顿饭给他,随后送他去火车站,还赠他一包甜点。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就将耳环的收条给撕了,因为他无意赎回。他在火车站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乘上了去蒂鲁文纳默莱的火车。一到目的地,他远远看见阿鲁那佳拉神庙的尖塔,便径直奔去。神庙的大门敞开,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他一路摸到最里面的一座神龛,里面竖着一尊林伽,即湿婆的无形象征,便在极乐之中皈依了上帝。返回小镇时经过一个池塘,他将好心肠的女主人昨天送给他的那包甜点扔了进去,自言自语道为何将甜点施与这东西?”“这东西”就是指他的肉身。在他掷躅徘徊之际,有人问他需不需要剪头发。他回答需要,然后这人便引他去家理发店。他自幼便以一头乌黑的长发著称,从店里出来便剃了个干净,这是托钵僧的标志,也是禁欲苦修的标志,也表明他已斩断与这红尘浊世的瓜葛。他将衣服撕碎,只留下些许遮住胯间,余下的布料和剩下的零钱一起扔掉。然后他将身上的“神线”拿掉。“神线”就是三根棉线挽成一绺细绳,从左边肩膀斜挎下来垂至右胯。婆罗门家的男孩到了八岁会在隆重的仪式上授予这条“神线”,代表他重获新生。如今将“神线”拋弃,文卡塔拉曼也就抛弃了优越的种姓以及肉身即为自我的种种观念。他将头发剃光后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沐浴——“为什么要让这东西享受沐浴这么舒服的事情?”他自问,可是就在他走进千柱大殿,开始坐下冥想之前,一场奇迹般适时而来的大雨将他浑身上下冲洗干净。

 

他就这么静坐着,缄默不语,长达数周,每次都能在“禅定”之乐中沉浸几个小时。有一位妇女为他的年少及虔诚所感动,每天给他带点吃的。可是小镇上的顽劣少年似乎对于这位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陌生人居然禁欲修行十分厌恶,百般难为他,常向他扔石子或者碎陶片取乐。为了避开他们,文卡塔拉曼搬进大殿内保存神像的深坑之中。坑内潮湿、阴暗又肮脏,没有照明也无人打扫。这位年轻的“斯瓦米”端坐于此,深深地沉浸于冥想之中,任凭黄蜂、蚂蚁、蚊虫、蝎子这些毒虫爬上身来吸血。他的双腿很快便布满脓疮,恶臭难闻,可是他却浑然不觉。有一天,有个人赶走了那些不停骚扰文卡塔拉曼的恶少,走进大坑,漆黑一片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少年的脸,极为震惊,便跑去旁边的花园,告诉在那里劳作的僧人及其弟子,并带他们来到大坑之中。众人人得坑中,将少年抬了出来送进另外一座寺庙的神龛中暂时寄放。文卡塔拉曼那时正深入“禅定”之中,双眼紧闭,对于众人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晓。

 

他就这么在神龛里待了数周,由居住在那里的一位“斯瓦米”照料,给他喂饭,可是这少年在冥想中陶醉至深,每次要八九个小时才醒转,所以饭食都得强行塞入他嘴里。后来他又转移到邻近的一座花园,不久又挪到附近的一座花园里,随后他便安顿在一株铁色树下。那时候已经有朝圣者注意到他,很多还慕名来看他,其中有一位名叫纳依纳尔的信徒极其仰慕这位虔诚的少年,每天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纳依纳尔是一位学者,每天都为他背诵阐述“不二论”教义的著作。那时候文卡塔拉曼对这些还一无所知,毕竟,他在马杜拉只上过小学。不过,纳依纳尔不可能总是来陪伴他,他不在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斯瓦米”总是饱受好奇而又淘气的顽童之扰,这些孩子认为他是疯子,时常搞些过分的恶作剧来捉弄他。正好,那时有另外一位“斯瓦米”为文卡塔拉曼心灵之纯洁,信仰之虔诚所深深打动,遂邀请他去蒂鲁文纳默莱郊外的一座神龛中冥想修行, 免受打搅。他欣然前往,在那里住了十八个月。其间,一位名叫帕拉米斯瓦密的托钵僧经人介绍来拜访文卡塔拉曼,一见之下,便觉得找到了心灵的救赎,决心从此跟随文卡塔拉曼侍奉修行。他将规模日益壮大的朝拜者挡在门外,也代表他接受信徒们奉送的食物。每日正午他都为“斯瓦米”奉上一小杯吃的,这便是文卡塔拉曼一天仅有的一餐,然后将剩余的食物还给送来的人。

 

文卡塔拉曼就这样继续他的苦修,整个人瘦得可怕,常年不洗澡,身上藏污纳垢,头发也任其生长,蓬成一团打起结来,手指甲长得太长,双手都无法施展。他坐在地板上深入“禅定”之中,一坐就是数周,成百上千的蚂蚁爬满了他的身体噬咬,他都浑然不觉。为了让冥想的姿势更加到位,他一直将后背紧贴在墙上,时间一长,人们都惊讶地发现他的背影居然印在了墙上。这位年轻的“斯瓦米”声望与日俱增,专程来朝拜他的信徒如潮水般涌来,无可抵挡,于是他便和忠心耿耿的帕拉米斯瓦密一起搬进了一座芒果园,没有主人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他在那里住了半年,帕拉米斯瓦密从镇上图书馆借来许多“吠檀多”的泰米尔文著作,文卡塔拉曼先将书籍细细读过,之后便解释给这位虔诚的侍奉弟子听。他的传记作家曾指出,研读书籍对于“斯瓦米”的“开悟”来说并非必要,因为这些他早已了然于心。他阅读书籍是为了回答前来拜访的人们追求真知而提出的问题。也许是出于这个目的,他破了缄默之规,此前他已经保持三年不语, 此后他也曾断断续续地恢复过缄默修行。

 

后来“斯瓦米”还是离开了芒果园搬入了附近一座庙宇,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否独自生存下去,于是对虔诚的帕拉米斯瓦密说:“你选一条路,一路乞食下去吧,我则走另外一条,也一路乞食下去,我们就此分开。”这可怜人便走了,可是第二天就回来了,还问文卡塔拉曼:“我能去哪儿呢?你这里才有生之真言啊!”文卡塔拉曼应允他留下来,他仍然潜心侍奉“斯瓦米”直至二十年后他撒手人寰。此后,这位“斯瓦米”不断更换住所,为了避开朝拜者的烦扰,如今才在阿鲁那佳拉山中的一座山坡上安顿下来,那里有清泉一注,岩洞一个,还有自在天的神庙一座。他惯常于庙中静坐冥想,帕拉米斯瓦密偶尔不在,他便带上乞食小碗去镇上讨点斋饭。

 

*


注释

 

又译“桑雅生”、“桑亚西”、“遁世者”、“奥修的门徒'在印度教中指追随“上师(Guru)”潜心修行的人。

属达罗毗荼人,南亚次大陆最早的居民,主要分布在印度的泰米尔纳德邦,斯里兰卡东北部及马来西亚等 地,操泰米尔语,世界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有两千多年历史及悠久的文化传统。

英国殖民时期印度及巴基斯坦的货币单位之一,1 卢比合 16 安纳。

湿婆教的崇拜物,象征生命与创造,无处不在,不应将其执著为有形,但现在多以男性生殖器形式存在。

印度种姓制度四大阶层中最高的一个等级。

 

 

 

文卡塔拉曼离家出走之后,家人很是哀伤,四处寻找,直到两年之后才偶然得到他的消息。他们家的一个熟人碰巧听到一位虔诚的信徒谈起一位极受尊崇的年轻圣者住在蒂鲁文纳默莱,进一步打听之下,这人越发相信此圣者就是当年出走的文卡塔拉曼,于是便告知他的家人,文卡塔拉曼的叔叔决定到蒂鲁文纳默莱去一趟。到了那里便听说这位“斯瓦米”住在芒果园中,他又找去想进入园中,可是园主人不应允。好在他说服了园主人带张便条给“斯瓦米”。文卡塔拉曼接过便条同意见他叔叔一面。叔叔劝侄子回家,还承诺家人不会干扰他的生活方式,只是想让他待在身边,好照顾他的起居而已。文卡塔拉曼闻毕,不发一言也不做指示,他叔叔只好悻悻而归,任他继续修炼。

 

他叔叔回到马杜拉的家中便告诉文卡塔拉曼的母亲阿拉佳玛尔自己无功而返。他母亲觉得如果她亲自面见儿子或许能说服他改变主意,于是决心这么去做,不过她得等到自己做公务员的大儿子休假的时候陪她一起去蒂鲁文纳默莱。母子俩到了镇上就往山上去,因为那时候“斯瓦米”已经离开了芒果园,找到儿子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岩石上。做母亲的看见儿子蓬头垢面,满身污秽,指甲奇长,胯间的遮羞布也肮脏不堪,甚为震惊,便乞求儿子跟她一起回家。文卡塔拉曼沉默不语。他母亲便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去蜜饯甜点,哀求他可怜自己做母亲的心意。文卡塔拉曼仍旧一言不发;他的心灵或许已如磐石般坚硬。最后他母亲声泪俱下地斥责他六亲不认、冷漠无情,他浑身颤抖,起身离开了。他母亲又找到他,再一次流着泪乞求他回家,他不为所动;他母亲似乎一直在对空气说话一样。后来她便求助于在场的信徒,乞求他们帮忙。其中有一位信徒被她母亲的哀痛所打动,便对“斯瓦米”说:

 

“您的母亲正在流泪祈祷。不管是回还是不回,您为什么连个回答都不给她呢?斯瓦米,您无需打破缄默之规,这里有笔和纸,您可以把想说的写出来。”

 

我在前几页曾提到文卡塔拉曼提到自己从来不用“我”这个词。这里我还要补充一点:从来没有人用“你”来称呼他。文卡塔拉曼接过纸笔,用泰米尔文写下了这番话:

 

“主宰控制凡人之命,由其过往行为而定。命中注定不会有的就不会有——求也求不来。命中注定要有的一定会有——挡也挡不住。此为必然,因此,上乘之道便是沉默不语。”

 

他兄长的假期眼看就要结束,得回去上班。他母亲尽管心底苦闷,却也不得不跟着大儿子回家。

 

此后不久,文卡塔拉曼又换了住地,换到阿鲁那佳拉圣山的更髙处,一个山洞、一个山洞地换着住,就这样过了很多年。这些山洞的确就是普通的山洞,不过从照片上看你会发现还是经过了些改造,更加适合人类居住。他的名声在那时已是广为传颂,大批信徒来朝拜他的时候都奉上各种吃食——蛋糕、牛奶、水果等等。可是信徒们也要吃饭,于是帕拉米斯瓦密和其他四面八方而来的弟子们便带着乞食碗,吹着螺号,向慈悲为怀的人请求帮助。“斯瓦米”则如往常一样静坐冥想,正如梵文诗歌所颂:“心生欢喜自在,便无事无念。”有时候有人会献上钱财,他一概回绝。有时候拜访者带来读不懂的书,“斯瓦米”便朗读并解释给他们听。读着这些书,听着信徒们的诵读,他很快便精通了印度的哲思;而且据说他的记忆力惊人,能过目不忘。不过平时他总是谨守缄默之规。无人透露他是从何时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后来有些照片上可以看出他非常整洁,遮羞布已洗刷干净,头发剃得很短,胡子也修整过了。再后来他每月剪一次头发刮一次胡子。前面提到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清爽整洁,打理得一丝不苟。

 

来拜访他的人各式各样,有的来讨口饭吃,有的来寻求帮助,有的则是想从已经获得精神自由的大师身上寻得些许益处。有时候这些信徒会经历些怪事。有一次,一位名叫皮莱的税务官坐在“斯瓦米”旁边,竟然看见大师头上有一圈光环笼罩,整个身体如同初升之日一样发出光芒, 这位税务官员想必是个有责任心的聪明人吧。还有一位二十出头名叫艾嘉玛的女子,不幸丧夫丧子,悲痛欲绝,后经父亲允许,到孟买管区某处侍奉住在那里的圣人以求减轻心中的悲苦。可是这些圣人也帮不了她。她回到村里就听说阿鲁那佳拉圣山上有位年轻的圣人,缄默修行,虔诚信仰的朝拜者都领受了不少恩惠。她便去了,爬上圣山见到了这位“斯瓦米”,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便在他身边站了一小时,突然感到心头沉重的悲痛之情倏忽一下就消失了。从此她便每日为圣人及其弟子做饭,多年如一日。她在蒂鲁文纳默莱有一幢房产,欢迎虔诚信仰者及朝拜者歇脚。有一天,她做好饭食送上山,路过一个岩洞,看见两个人站在那里,一个是“斯瓦米”,一个是陌生人。她一边走着一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人在这里(意思是,我在这里) 为何还往前走呢?”她转身去看“斯瓦米”,可是连人影都没见一个。等她走到“斯瓦米”平时所住的山洞,又发现他正如往常一样盘腿坐着,和一位陌生人说话。

 

许多人为这位“斯瓦米”的人格魅力所感召,纷至沓来,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加纳帕蒂• 萨斯特里。他是一位梵文学者,学识渊博且擅长写诗。他曾经从一个圣地流浪到另一个圣地,长达十年,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也恪行苦修,周围也聚拢了一群弟子。可是最终他仍然无法满意,觉得自己始终没有获得孜孜以求的内心宁静。他爬上圣山,拜倒在“斯瓦米”脚下,寻求庇护,他所领教的教诲令他整个人充满了喜悦。此后他就频繁来拜访“斯瓦米”,一下子在蒂鲁文纳默莱住了七年,就是为了离大师近一点。这两人的密切友谊有力地证明了这位“斯瓦米”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因为萨斯特里并非是崇拜年长者的青年人,他和大师的年龄相仿,且以知识渊博,诗文优美而闻名。学者和诗人往往会自恃甚高,萨斯特里也颇为清高,不会轻易屈居别人之下。可他却让他的弟子都皈依“斯瓦米”门下,自己也成了“斯瓦米”最为热忱的崇拜者。正是因为这位弟子写了许多诗歌称赞大师,他的名字就由“文卡塔拉曼”改成了“拉马纳”,并且他还让自己以前的弟子尊称大师为薄伽梵•马哈希。接下来我应该改称这位圣人为“马哈希”了。

 

接下来这个故事是这位“马哈希”的传记作家所记述的。有一年,萨斯特里到马德拉斯附近一个叫蒂鲁伏蒂于尔的地方去苦修。那里有一座格涅沙神庙,他发誓缄默修行十八天,于是一直在冥想修行。第十八天到了,他刚躺下,毫无睡意,却看见“马哈希”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他大吃一惊,想要起身,可是“马哈希”却按着他的头不让他起来。萨斯特里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传遍全身,他认为是“马哈希”的法力通过手传递给了他。不过马哈希自从第一次来到蒂鲁文纳默莱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而且这辈子都没去过蒂鲁伏蒂于尔这地方。很久以后,萨斯特里讲起这段奇遇,“马哈希”听了便回答说多年以前,有一次我躺着,但并未入‘禅定’。突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越来越高,直到所有的东西都从视线中消失,我被巨大的白光所笼罩。接着,也是突然一下我的身体开始下沉,这世界又重新出现……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念头:我到蒂鲁伏蒂于尔来了。我在一条大路上走着,路边不远处有一座格涅沙神庙。于是我走了进去,讲了些话。可是我做了什么讲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突然间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

 

萨斯特里发现“马哈希”对蒂鲁伏蒂于尔那个地方的描述和他曾去苦修的格涅沙神庙完全吻合。

 

日子就这么流逝,马哈希的母亲阿拉佳玛尔也时不时去圣山探望他。她的大儿子和小叔子也都撒手而去了,家里人也没剩几个。阿拉佳玛尔觉得如果能够和儿子住得近一点她会更开心, 于是她来到蒂鲁文纳默莱,在艾嘉玛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马哈希”搬去斯坎达修行所。尽管他从来不接受那些富裕信徒们硬塞给他的钱财,他们总会想方设法让他的弟子们收下,以备大师日后之需。这样他搬去斯坎达修行所时就有钱造一座带小花园的茅屋。阿拉佳玛尔就住了过来, 为大师及弟子们做饭。她最小的儿子早已丧妻,她把他也召唤过来,这样她最后的岁月里能有儿子在身边。大师的这个弟弟也变成了哥哥的虔诚信徒,穿上了托钵僧的黄袍。阿拉佳玛尔觉得她是“马哈希”的母亲,应该有母亲的权威,儿子也应该对她特别关照。可是马哈希可以和艾嘉玛说话,就是不和她说话。她对此抱怨的时候,他告诉她,所有的女性都曾是他的母亲,不光她一人。他是想让她摒弃俗世幻觉,让她超脱其上。这些都不易领会,不过渐渐的,做母亲的也懂了。1922 年她过世的时候,“马哈希”没有表现出任何悲痛之情,而是深为释然,因为他深信经过一系列修行,他母亲已经补偿了自己前世的许多错误,她的灵魂也能够升到更高的层次与众神一道暂歇一下,之后便再度投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涤荡自己剩下的原罪。一旦有人说起她“逝世”, “马哈希”便会纠正这人“ 不,不是逝世——是‘出世’。”在他看来,死亡乃小事一桩,只不过是种说法罢了,死去之人会换个新的名字过上新的生活。阿拉佳玛尔葬在离大路不远处的草原上,搭了座砖屋为墓碑遮风避雨,后来这里变成了一座庙宇供人朝拜。

 

母亲死后,“马哈希”几乎每天都去给她上坟,这样持续了半年之久,有一天他就待在那里不回来了。一开始为了给他挡风遮雨搭了一个草棚,就和供奉“林伽”(湿婆象征)的草棚一样简陋,不过很快旁边就搭起了几座茅草屋。等众人明白大师想要把这里当作定居之所,虔诚的信徒便纷纷解囊,建起了一座大殿,供他白天修行,夜晚歇息。自那时起,他的名声越来越大,来朝拜的信徒也与日俱增。平时一天就有五十多位访客,某些特殊的日子里,比如“马哈希”的生日,访客便成百上千。他们带来各种礼物,凡无法与在座各位一同分享的礼物他一概不收。如送上食物,他便从盘中取出一点,再将剩余的分发下去。不过名声显赫也并非好事:谣传说他很富有,于是有一天晚上便有小偷来光顾。当时“马哈希”正和平时一样在大殿的讲台上歇息,四个弟子睡在窗口处。“马哈希”告诉这几个小偷,此地无甚可偷,不过他们喜欢什么尽可以拿走。弟子们很激动,想阻止这些小偷,可是大师没让他们动手。“让这些窃賊尽其职责吧,”他说, “我们也应该尽自己的职责,那就是忍而再忍。我们别去干扰他们。”他提出要和弟子们一起离开大殿,这样贼人们便可为所欲为。这些恶棍同意了,不过让他们离开之前却对他们拳脚相加。“马哈希”的腿上吃了一下。他却说如果你对此还不满足的话,我还有另一条腿。”窃贼们肆无忌惮地翻箱倒柜,搜罗钱财,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找到,本来这里就没有分文钱财,最终只得空手而去。混乱之际有一位弟子设法逃脱,穿过田野,跑去镇上求助,然后带着警察赶到。却看见“马哈希”坐在先前待过的草棚里,冷静镇定地向弟子们阐释信仰事宜。

 

修行所的日常生活有多种记录。马哈希每天凌晨三四点间起床,斋戒沐浴后便坐在讲台之上。弟子们每天第一件事便是吟唱大师的赞歌或者背诵大师用泰米尔文所写的阿鲁那佳拉圣山之赞歌,然后众人便开始静坐冥想。清早五六点,朝圣者便来了,先对马哈希行匍匐跪拜之礼,之后便各行其是。待他们散去之后,马哈希会吃一顿米饭或者粗小麦粉做的简餐,然后就回到大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弟子们则各做各的事情:有的采花编成花环,有的去马哈希母亲的墓前跪拜,还有的则从事文字工作,将马哈希以及其他圣人的作品或编排,或修正或翻译,那时候,马哈希已经写了不少作品,另外还有的则为弟子和朝圣者准备饭食。马哈希经常去帮弟子的忙,比如切切菜,拌拌料。他不写作的时候,会打磨一下拐杖,补一下饮水碗,缝一下树叶做成的食盘, 抄写一下自己的手稿,装订一下书籍,读读信件。

 

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间是早饭时间,他略事休息便接着工作。三点左右再吃顿饭,之后便接见访客。天色渐暗时又开始静坐冥想直到晚饭时分,晚上九点众人便都歇息。不过,有时候大家会整晚背诵诗文或者颂唱马哈希所写的赞美诗。这时候,通常人们将大师称为“薄伽梵”,大师提到自己的时候也惯于这么称呼。这个词翻译过来就是“获佑之人”或者“神圣的人”,虔诚的信徒们用它来指称上帝。他们来面见马哈希的时候先是匍匍跪拜,然后便诵读各自写给马哈希的赞美诗,大师仔细聆听,面容和蔼可亲。旁人乍一看会误以为大师不够谦虚,不过,可要记住马哈希从不视己为人,而将自己看作是纯洁的灵魂,这肉身不过是具躯壳,能让他完成此生的因果报应罢了。而且,对他来说,这些虔诚的信徒们匍匐跪拜,唱颂赞歌都不是为他,而是为“梵”,多年前在顿悟之下,他的灵魂巳经和“梵”融为一体了。

 

马哈希喜爱动物而且对它们有种奇怪的魔力。婆罗门认为狗不够神圣,污染环境,尽量避免与之接触。而马哈希则将他周围的狗看作是同道中人,只不过此生投胎为狗来偿还前世的罪孽。他叮嘱弟子们让狗干净舒适地生活,还满怀爱意的称它们为“修行所的孩子”。他对狗说话,给它们指令,狗儿听得明白还能照做。曾有一头小牛犊能够自由进入修行所,深得马哈希的喜爱。他认为这小牛就是那位绿衣老妪的化身,当年马哈希第一次爬上圣山,这位大妈便四处采集药草和果实,煮熟之后拿给年轻的“斯瓦米”吃。大师所住的岩洞中时常有大蛇出没,不过他从不让别人驱赶。“是我们占了它们的家” 他说,“我们没有权利打扰它们。”松鼠和乌鸦也常来光顾岩洞,还带上幼崽,马哈希总是将食物摊在手掌上任它们取食。

 

圣山上聚居着许多猴子,马哈希慢慢也明白了猴子的心思和叫声的含义。凡两派猴子发生争执,它们便会跑到大师跟前,让他来调解争端。有一次,他听说有个猴群的首领奄奄一息,便让猴子们将它带到修行所来,它死后马哈希按照托钵僧的葬礼仪式将它埋葬。每年马哈希都会在修行所众弟子的陪同下在阿鲁那佳拉圣山上四处走走。山上有条大路风景甚好,绿树成荫,两旁是贮水池、神龛和寺庙。有时候他们晚饭后出发,黄昏时分回来。有时候则是黄昏时出发,一两天后再返回。这条大路不过八英里长,几小时便可走到头;不过马哈希时常处于“禅定”之中, 一小时不过走一英里,走完一英里还要休息一下。酷暑时分,众人走得疲惫至极,又渴又饿,一群猴子发现了,便爬上蒲桃树,摇下一堆树上成熟的果实,四散开去,不拿走一个。众人吃得分外高兴,这便是猴子在报答马哈希的恩情。不过,还有一次他就不这么幸运了,他无意中踢到了一只马蜂窝,一下子所有马蜂全部叮了上来,将毒针刺进了他踢中蜂窝的大腿。“是的,是的, 这条腿有罪,”他说,“那就让它痛吧。”他并没有将马蜂赶走,也没有逃开,而是静待它们散去,他将这如酷刑般的痛苦看作是因果报应。

 

年复一年,到修行所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阶层的都有。有一天晚上,夜幕巳经降临, 大师和一位虔诚的信徒正坐在大厅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这位信徒便起身去看个究竟, 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还拖家带口。这个男人问他自己和家人能否见见“薄伽梵”,领受他的恩泽。这信徒觉得奇怪,因为马哈希从来都是来者不拒。“那你还问个什么呢?”他说。那个男人回答,“我们是贱民。”这信徒明白乞求马哈希的许可便是对他不敬,因为他毫不理会种姓制度,于是他便告诉那个男人,大师欢迎他们来访。男人一家于是进入大厅,在马哈希面前匍匐跪拜。大师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持续了十分钟,便赐予他们恩泽。后来这位信徒说他曾看到许多富人名流跪拜在马哈希脚下,却没能得到过这样的礼遇。

 

这里我冒昧解释一下什么叫“恩泽”。大师的传记作家们将这个泰米尔语的词汇这么翻译, 其实还不如译成“赐福”。它和“魔咒”一样,一旦给出就无法收回;就像以撒原本想赐福给长子以扫,最后却发现赐福给了幼子雅各,无奈覆水难收,只能悔恨哭泣,撕碎衣服来解恨。“恩泽”即赐福与人,能使受赐之人冼清罪孽,重获新生,能“激发人之内心向善而行,能予人力量承受磨练,抵挡诱惑”。

 

马哈希极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之中;不过朝拜者只需看见大师端坐于此便能拋却烦恼寻获内心的宁静。有时候朝拜者看见大师浑身弥漫着奇异的光彩,可是他们告诉他时,他却丝毫不把这个当回事。他们提问的时候,若是轻率发问,大师就保持沉默;但若他看到提问之人情真意切,便会明示答案。很多人都觉得大师能看穿人心,因为他有时候会回答朝拜者尚未冒昧提出的问题。许多人为大师所打动,纷纷离家来到修行所,想要过这种朴素的生活,通过这种生活方式与“无限”融为一体,达到神圣之境,此乃“顿悟”是也。马哈希若是知道这些人仍有责任未尽,上有老下有小,便会劝他们回去。常有人来问大师,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否会千扰宗教修行。大师这么回答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广有可能,俗世之务要做,但要超脱其外,要始终坚持只有‘自我’才是真实的。要谨守自我,便无法恪尽尘世的责任,这么想却错了。你必得像个演员,穿上戏装,扮演角色,甚至能和所扮演之人情意相通;不过要始终明白自己并非戏中之人,而是真实生活中的自己。同样,一旦明白你不是那具躯壳,寻获了‘自我’,那么又何必为这具躯壳的意识,或是‘我就是躯壳’的感觉所困扰呢?这具躯壳的所作所为都无法撼动你对‘自我’的坚持。这种执著也绝对不会干扰你的躯壳去承担它应有的职责,正如一名演员明白真实生活中的自我,但这一事实绝不会干扰他在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一样。”

 

多年以来大师一直深切思考并严格恪守的信仰我想简要说明一下,这些信念皆由伟大的商羯罗所传授的吠檀多哲学生发而来,商羯罗这个人物之前我巳介绍过。这门学说相当悲观,这么说并非指责。自有信史以来,无数智者、诗人及伟人皆奉行此道,对此信仰批评非难,恐怕过于轻率。吠檀多哲学认为整个世界,世上万物及人类皆为恶。人的宿命就是要经历由生往死,由死往生这样上百次,不对,上千次的轮回,直到“梵”的恩泽降临,人才得以解脱,得以与无限融为一体。在大师看来,红尘浊世,尽是苦厄伤悲,纵有欢愉,也微不足道,只不过转瞬即逝罢了。千变万化都无法永恒,而唯有永恒才有价值。不过人世苦厄之因缘皆由自身而起,乃愚昧之果。很多人来谒见大师祈望解惑,倒出满地苦水,大师总是让他们反观自心自性,求得真实的自己,这样才能获得救赎之乐。

 

他所说的“自己”就在人心之中,但并非解剖学所说的心脏。此“心”即“无限真实”,相爱的人都知道“它”在哪里。圣人甘地曾遣使觐见大师,使者临走之时问道:“我能带个口信回去吗?”大师回答:“两心自能互通,何须口信?”大师所传授的信念是:人只能从枷锁中获得自由,这枷锁便是生死轮回,自由之道便是打破“自我”对灵魂的束缚。当人们问起如何才能寻获救赎之道,大师总是让每个人自问:“我是谁?”他告诉那些立志修行之人他们并非这具暂居的躯壳,而是永恒不灭的“自己”,因此,他们必得聚精会神。很多人抱怨说每次以此为目标进行冥想时,总摆脱不了杂念骚扰。大师告诉他们这没什么,拋弃杂念将心思集中于自己,慢慢就会容易起来。他对于人之弱点非常宽容,告诉弟子冥想不论方法。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脾气性格选用容易上手的冥想方法。臂如有人觉得只有将意念集中于两眉之间或是鼻尖之上这类方法才能避免分心。这些都是瑜伽的修行方法,大师对此有点疑虑。更好的方法是脑子里只全神贯注于湿婆或者毗湿奴这样的对象。不过这也只不过是帮助修行者集中精神的一种方法而已,关键还是在于修行的根本目的——寻找自己。“悟道”并非通过知识积累,而是灵光闪现。只要修行者明白自己并非是具躯壳(感官器官之集合),也不是头脑(只不过是思想之集合),而且还懂得才智只不过是手段,绝非目的。简而言之,当他消灭了“自我”,只留下“自身”,他就能蒙受“梵”之恩泽,从而“悟道”。不过,尽管如何达到“悟道”的步骤能用语言来描述,“悟道”本身却无法言说,只能靠感悟。

 

大师是宿命论者。哲学家曾对“自由意志”还是“命运使然”有过详细的辩论,可是,就我所知,从来没有争出满意的结果来。也许我的理解有偏差,哲学家似乎认为我们能够选择究竟是走这条路还是那条路,只不过一旦选定,便再也不能反悔。假设我们旅行之时遇上两岔路口,不知道该选右边那条,还是左边那条,只有掏出硬币来掷一把。如果硬币是正面就选右边那条,如果是反面就选左边那条。那么硬币落下是正面所以我们选择了所走的路,这难道不是命运使然吗?尽管我们都不是哲学家,可我们每个人回顾自己的一生,都会发现那些改变我们人生旅程的事件看起来都仿佛是不经意间发生的一样。我想,大师听了肯定会说这只是幻象罢了。不断有人到大师这里来寻求指引,有些人想知道投身艰苦卓绝的斗争,将祖国从异族奴役之下解放出来, 这是否正义之举;另一些人则震惊于印度广大民众的赤贫惨状,来问大师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尽力缓解贫苦大众的疾苦,这么做是否正确。大师告诉他们的首先就是寻得内心的“自己”,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东西;之后他们便可从心所欲。不过,既然一切皆为天意,便不会因为人之所为而更改。“如果你命中注定没有工作,你怎么找也找不来;如果你命里注定要工作劳碌,你怎么躲也躲不开。那么就把决定权交给上天吧,人是无法随心所欲,挑挑拣拣的。”这么一来,自然会有人问大师: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造化,那么祈祷和信念还有什么用呢?我觉得大师似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师的回答是:“摆脱命运束缚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此生命运由谁来承受,你会发现只有‘自我’才受制于命运,并非‘自己’,而‘自我’其实是不存在的。二是将自己完全交给上天,消灭‘自我’,要达到这个目的必得意识到个人无能为力,随时要念诵‘不是我,而是你, 我的主啊’,同时还要放弃与‘我’及‘我的’相关的一切念想,让自己任凭上天摆布……真正的笃信源于对上帝之爱,发乎于爱,别无它由,甚至都不是为了获得救赎。”

 

*


注释

 

 也称象神、象头神、象鼻神,天神湿婆的儿子,智慧与才华之神。

 The untouchables,印度的种姓阶层之一,被认为肮脏卑微而排除在四大阶层之外。

 源自《圣经•旧约•创世记》以撒的幼子雅各以一碗红豆汤偏取了哥哥以扫的长子权利,后又骗得父亲对长 子的賜福。

 

 

 

大师逐渐老去,已近古稀之年,他常年遭受风湿病的折磨,大概是久居阴湿的山洞中所致, 双目也渐盲。1948 年末,他的左胳膊肘上长出了一个小瘤,后来便恶化,肿痛不堪,得立即实施手术。术后伤口愈合,可是不久又复发,此前就诊断为癌肿,又得立即手术切除。外科医生认为挽救大师生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可是大师拒绝了。他微笑着说:“无需惊慌,躯壳本身便是病痛,顺其自然吧,何必自残呢?”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为了控制癌症蔓延,他接受了各种治疗方法,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不过癌肿再次复发,第三次手术切除;可是胳肢窝下又发现第二个肿瘤,生长迅猛。医生一致认为接下去除了施加麻药,他们无计可施。大师遭受着巨大的疼痛折磨,他却毫不在意。整个患病期间他始终淡定从容,就连接受治疗也是为了让弟子安心。他说“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自始至终都是那句话:没必要治疗,顺其自然就好。” 有一次他对一位贴身弟子说:“我们吃完饭了,还需要盛饭的叶碗吗?”他还告诉过另一位弟子, 有真知灼见的人会非常乐于摆脱躯壳的束缚,就像奴仆会乐于卸下自出生之时便背负在肩上的重担一样。

 

在大师身患绝症的这两年,他仍然竭尽所能每日修行:日出前一小时沐浴,定时接见前来拜访的虔诚信徒。他的身体状况很快传遍整个印度,成百上千的信徒纷至沓来。大师的七十一岁生日也如往年一样庆祝,他静坐聆听弟子们颂唱献给他的赞歌。阿鲁那佳拉神庙的神象也来了,向大师跪拜行礼,立定了一会儿,便用长鼻子点了点大师的双脚向他告别。显然,大师的日子不多了。不久大师突发肺充血,医生赶到拿药给他吃他却摆手婉拒,告诉医生没必要吃药,马上就会好,还示意身边弟子都退下让他独自一人休息。当晚大师倚靠在床上,最后一次将祝福施与前来看望他的大批信众。黄昏时分,他让弟子们将他扶坐起来,呈冥想修行状。一群弟子坐在大师所在的屋子对面的坡道上开始颂唱大师早年所作的阿鲁那佳拉赞歌。大师睁着双眼,极乐之泪由他双颇缓缓滚落。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已然进入“独一无二的真实”之中。大师仙逝之时,一颗彗星缓缓划过天空,停驻在阿鲁那佳拉圣山之巅,随即消失无踪。无数信众目睹了这一奇观, 皆言伟人之魂已随彗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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